80歲 畫出花花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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斜巷裏的綠草坡、粉紅色的欄杆、花園裏的晾衣架上,
掛滿了千奇百趣的油畫﹕
發泡膠上的牡丹花、煲蓋上的太陽花、 膠盆裏的人像、錫紙盤裏的公雞……
點綴成一個色彩繽紛的天堂。

山長水遠拜訪這位隱世油畫家,隔着欄杆向屋裏高喚,門緩緩打開了,
走出來一個扶着拐杖、躬着背、顫顫巍巍的老太婆,
她花白的頭上頂一頂散邊草帽,她的手肘、衣服、膠拖鞋子上,都沾了顏料。

她就是油畫的主人,西貢花婆婆。

談出身:人揸筆 我揸鋤頭

眼前這位花婆婆,已經年逾八十,身上過大的Polo T-shirt發黃,黑褲管長短不一,腳踩一雙膠拖鞋,就是她隨意的畫畫裝束,但看起來精神矍鑠。花婆婆一年前才開始執筆畫畫,作品色彩對比鮮明,有強烈的個人風格,問她師從何處,她卻說﹕「我沒有老師㗎,自己畫。你真係覺得靚?真係覺得靚?」一邊問一邊掩嘴「咭」一聲笑了出來。花婆婆退休後,也像街上的老人一樣執紙皮幫補家計,但近幾年心臟不好,腰骨痠痛行動不便,才乖乖坐下來畫畫。她得過白內障,雖然已了動手術,但仍有一隻眼睛視力模糊,畫畫時要靠近一點才看得見,但她愛畫如命無所顧忌,時常畫畫到深夜。

花婆婆自認文盲,小時雖喜歡畫畫,但家境貧困,加上舊時代重男輕女,根本沒機會讀書識字,她感嘆「風俗是這樣,你沒有辦法」。由七、八歲開始,她一個人趕幾隻牛,連拾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畫畫都不可能,生怕一轉個頭,牛就走失了。但她還是想讀書,走到附近的三育學校,站在門外聽老師講課,午飯時間潛入教室亂按琴鍵,給老師校長發現了追着喊打。有時走到山邊小溪,看老師帶學生寫生,她心裏渴望「我懂得畫就好了」。她說「人哋揸筆出身,我揸鋤頭出身」,如今她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,但她愛花,索性叫自己做「花婆婆」。

這樣的願望,放在心裏一隔七十年,到真正執起畫筆,已屆耄耋之年。花婆婆去年某天看到電視報道,有畫家六歲開始畫畫,至今六十多歲成就非凡,她當下想﹕「我都鍾意畫,我七、八歲開始鍾意,不過沒有機會畫,𠵱家試吓得唔得。」那天吃過午飯,陽光透進屋內,她翻出家裏剩下的油漆,用最細那支油掃,找出一塊木板,依着家裏的一幅牡丹花掛畫,在飯桌上一筆一筆試畫,總共花了四小時才完成第一幅畫作。

「做人不是一筆成才」

油畫不易操控,所以她紮實的畫功,其來有自,「做人不是真的一筆成才,你唔拎熟個掃你點髹啊?要試過,不然一筆黏着一筆,髹唔到,要畫得塊塊都清清楚楚。好似你初初拎毛筆,寫上字變成下字,幾叻都寫唔到。狗毛要這樣畫出來,畫山山水水,你不懂得這樣畫,變成一團團,要畫到像它自己長出來一樣,先OK㗎嘛 」。她說幾十年前執筆也不懂,但為了養家什麼也得做,人家給她機會幫忙髹油,她漸漸「髹油髹到熟手」,眼前這一幢三層自住的村屋,粉紅色外牆就是出自她手筆。她幾年前手腳還麻利,在烈日下爬長梯,堅持自己一手一腳塗漆,連兒女都不敢碰她的大作。如今畫得熟練,她腦裏想到的畫面,不用起稿就能畫出來,吃完午飯畫畫,吃過晚飯又畫,畫到凌晨十二點多。她笑言﹕「現在進步多了,一小時可以畫一幅,十五分鐘畫一隻雀仔,一日畫十六隻雀仔,由早畫到晚,唔係呃你,一星期可以畫好多。」粉紅色牆上那兩大盆玫塊花,她不消幾個字就畫好。

沒有受過正式繪畫訓練,花婆婆的創作反而不受拘束,用色大膽奔放,大紅、橙黃、鮮綠,「我鍾意花綠綠」,屋子裏洋溢歡樂色彩,看得人心花怒放。她的畫法亦靠自己摸索而來,「先畫個花芯,不一定要紅色,你鍾意咩色都得,咁樣繞圈嘛,有咩顏色咪畫咩顏色,你全部用晒佢都得㗎,OK㗎」。她的粉紅色油彩早乾透了,但她轉轉腦筋,紅色漸變出黃色,效果也可以很不錯。

花是她的守護神

她大部分作品繪畫各式各樣的花朵,牡丹花、太陽花、玫瑰花,盛放的、含苞的,姿態萬千,只因「賣了幾十年花,都入腦了,記起就畫。我開心啫,我自己鍾意,我自己畫出嚟好鍾意,嘻嘻,細細個望到𠵱家」。花婆婆二十多歲出嫁,在夫家種花種菜,生活艱難,不得不摃花到街上賣。後來當上小販,凌晨二時獨自出門辦貨,推半小時車仔到花墟買花,然後坐小巴去大埔市場買新鮮菜,再到生果市場買蔬果。早上八時正式在旺角街市開檔,她沒有自己的檔口,在別人三個舖位門前擺小販檔,街坊互相照應。街市晚上八時收檔後,她還繼續執紙皮執膠袋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風雨不改日以繼夜地工作,獨力擔起一頭家,養大四個兒女。她曾被人欺負踢檔,籮裏的木瓜滾滿一地,又被小販管理隊控她阻街拉進拘留所,攤檔的花全被沒收血本無歸,「眼淚洗地返屋企」,也有人替她求情,後來有人介紹她拿小販牌,生活漸漸改善,攢了點錢,廿年前搬回西貢,現在終於有個安樂窩,和女兒孫子同住。她說得激動﹕「無當初無今日,講花,我要多謝花,是花養活我家人,養活我子女,無花無今日,所以我畫花。」她連手上的拐仗都畫上粉紅色的玫瑰花,去覆診時就好辨認不怕弄丟,花也是她的守護神。

作畫題材除了花,花婆婆的筆下還有小動物,有她小時候家裏養過的花羅雞,羽毛上一點點斑紋躍然紙上,細看之下,每一隻禽鳥嘴裏都叼了一條小蟲。「雀仔飛上天,我每一幅畫都有意義,雀仔有媽咪帶出街搵嘢食,每一隻都要搵到嘢返屋企,要白手興家,要搵食。但你不能喙人,要喙嘢食,每隻雀仔都要,如果唔係爬出嚟做咩啊?」她笑言這些是「搵食雞」,退休也不忘搵食,「搵食雞」形態活潑,也寄寓她積極堅毅的人生態度。

無所不畫 無處不可畫

生活遇上的事物,也成為她埋首繪畫的靈感來源,像去新加坡旅行時看到的企鵝,在她的筆下活靈活現。她記起舊時養的一頭懷孕母狗,便在透明膠布幕上畫上牠胖胖的身子,旁邊還有公雞、花兒和幾隻小狗陪伴。她又將狗糧袋剪開,變成一張銀色的長畫紙,參考袋子上的照片畫出狗頭,憑想像畫出狗身,一隻大飛狗便在草原上奔馳,旁邊還有姿勢各異的同伴。

繪畫才一年,花婆婆現今已有一千多幅畫作,欄杆、草叢、樹梢、晾衣架、窗前、鐵閘上盡是她的作品,屋內更是花花世界,畫作多得只餘下一道小走廊,一張飯桌就是作畫的地方,小幅畫作就在屋裏坐着畫,大畫作就要帶一張小椅子到屋外蹲着畫。子女鼓勵她畫畫,給她買顏料畫筆,但她卻叫他們不要花錢買畫板。「我經過艱難的日子,你話買板,我話用得嘅,都唔好嘥。」所以她的畫布畫板很環保,大都來自垃圾站,紙皮、磁磚、煲蓋、帆布、膠樽、膠盒,只要合眼緣,全都可以帶回家廢物利用。被廢棄的防火膠板,因暴曬而捲起來,她拾回來洗乾淨、壓平,便可再用。舊了的帆布剪細當畫布,破了洞的浮牀,底面都畫滿花和鳥,大概天底下沒什麼不可以成為她的畫布。

肯學肯問就OK

花婆婆雖自謙目不識丁,但畫上鮮紅色的簽名卻是有板有眼有氣勢,「寫字?梗係會啦,你教我咪識寫。咩都係學返嚟㗎啫,邊有話唔識,我係冇入過學校,肯學就得㗎啦!」她真的好學,有求真精神,「有時見到人哋寫字,我寫到差不多,但少了一點就失禮人啦,佢識我我唔識佢」,於是又抓着女兒查問。她也向孫兒畫畫的朋友討教,想學畫更立體的玫瑰,「我無知識,你唔話畀我聽,我點知錯係邊度,啱唔啱啊?好似我畫盆花,你要講畀我聽錯邊度,要點髹油,我就改了。但你唔講,我點知啊?知道錯先有得改。」花婆婆每一次聽到鄰人讚美,總是謙虛,耍手擰頭,「唔係講我叻,唔係認叻,阿婆細細個無人栽培,𠵱家自己學,就OK喇。阿婆畫畫冇成就,但做其他嘢有成就,養大仔女都係成就」。花婆婆口中的「OK」,原來學自鄰居的混血兒小男孩,孩子有禮,時常向婆婆問好,老幼溝通多了,她雖說不大明白意思,但卻用得恰當,早成了她的口頭禪。

只要有知音,花婆婆樂得開懷﹕「你真的覺得好看?真的喜歡?我畫給你。唔緊要,你喜歡我的畫,我畫給你,你說喜歡什麼,要自己鍾意的才開心,你鍾意貓仔我畫隻狗仔給你梗係唔鍾意啦,你鍾意咩我識畫就畫畀你,啱唔啱呀?」將自己鍾意的事,發展成為興趣,對花婆婆來說,年齡、健康、學歷、家底、性別,都不是問題,只要有心,八十幾歲,不怕遲。

文 寶兒

圖 尹錦恩、寶兒

編輯 沈可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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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013年8月25日 明報 > 副刊 > 星期日WorkShop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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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問補充:

香港電台:好想藝術(2013年10月2日)

小畫家-花婆婆

2013_#2_far_13(1)http://programme.rthk.hk/rthk/tv/programme.php?d=2013-10-02&p=5529&m=episod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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