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巴黎的冬天,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乾冷,但與我住在那幢郊區別墅裏的地下小房間不一樣,房東翻新過的牆角,早已滲了些霉點。房間白天沒有暖氣,所以是又濕又冷,竟有點像香港的冬天。
那夜,天氣依舊冷,我懶洋洋倚在牀上,有個法國朋友來看我。後來我煮了點晚餐一起吃,我還記得煮的是第戎芥末龍蒿白汁雞扒闊麵。法國人總是很多話的,滔滔不絕。我們無端談到夢想,我問他:「你的夢想是什麼?」他卻反問我:「你的呢?」其實我很少談及夢想或理想,總覺得,很多事情像許願一樣,說出來就不靈了。但或許在外國人面前便沒了這種顧忌,於是有點彆扭地答:「其實,這夢想我從小到大都放在心裏。我想,寫一本屬於我自己的書。這可能會很難很難,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,要寫一本自己的書。」
一年後回到香港,在收拾書桌的時候,媽笑我,上格牀的書都封塵了。她說我小時,從圖書館借了小說回來,晚上趁家人都睡了,就躲在自己的上格牀,蒙着被子開着電筒啃書。她不說我都不記得了。至今人大了,看書的時間變得很少,也看得很慢,記性又不好。相比起她,實在很慚愧。我偶爾從報館下夜班回來,還見她在讀報。媽小學沒畢業,偏偏很愛看報紙雜誌,過期的也照啃如儀。在雨傘運動那段期間,終於見識到她在師奶群中,能把時事倒背如流的功架。
直至最近,我把我那人生所寫的第一本書帶回家,給她翻。有點感慨地跟她說:「你女兒沒什麼出息,掙不了錢,只能寫幾個字。」心又野,又愛到處漂泊,常害她憂心,所謂廢青,也算是我這種。她翻開那本書,翻到第二頁,看到「給所有我愛以及愛我的人」,想不到那麼老套,她眼眶通紅了。我知道她必定會說:「女兒,金錢不是一切。」
這大概就是為何她能容忍我離家一年,去法國工作假期,當個輸出外勞似的。甚至她倒是鼓勵我們多去旅行,不是為了貪玩,而是想趁我們有氣有力之時,看看這個世界,開開眼界。如同她十九歲那年,不顧一切由內地偷渡到香港,為的只是想過一個沒那麼艱難的生活。也許最終,我們都沒能擁抱一所自己的房子,但我們能選擇,擁抱一段段旅途上的回憶。生命僅是如此,已經可以很豐富。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艱難,所謂能捱能吃苦,不止是不塗防曬不用芭蕉扇那麼簡單。媽還是時常叫我們未雨綢繆,儲個錢,那麼旅行,就去得省吃儉用一點吧。
由一年前的天大地大,回到豆腐膶似的公屋,或許香港真是有土地問題,但旅途上的經歷告訴我,不能讓狹窄的空間,成為一種限制。於是我在家那唯一的窗台上,用自然光拍起那些,曾在法國跟當地人學過烹調過的食物,寫下一段段悲歡離愁的滋味,放進《出走,走進法國人家廚房》書裏。
現在明白多了,空間是狹窄的,但眼光卻可以是開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