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樓斜巷之緣 [ 專欄刊登安排變更 ]

自2012年4月,每個星期三,「寶兒」這個名字,就出現在時代專欄版的右下角。來到2017年2月,原來不經不覺,在那個角落已經靜靜分享了五年的生活感事。

當年在《明報》做小編,得到前任總編和上司允許,難得在這寶貴的園地筆耕。當時老總還贈了一句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名言:「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。」登臨高處一覽無遺,從中理出自己的方向,於是我的小專欄就有了「高樓」二字。又剛好那時到訪澳門,驚鴻一瞥一條陡峭小街,由街尾優美的南灣湖,一直往高處攀升,名叫「高樓斜巷」。看着這四字,心想,就是這名字了。如今輾轉,我竟來到這小小城工作,似乎命運的巧合總有意思。

那年開始,細細寫着專欄、blog和食譜,然後2013年為了追尋美食滋味,任性地出走了一趟法國工作假期。也想不到,一年後回來,有幸出版了兩本法國文化食譜《出走,走進法國人家廚房》和《法國咬一口——61道在家也能做的法式料理》。也慢慢得到一些分享和受訪邀請,最近更能和不同機構合作開辦法國菜烹飪班。這一切,或許只是一些個人小成長,微不足道,但的確感恩,那年得到踏上「高樓」的指點。

我們一班《明報》舊同事,總覺得《明報》有如自己娘家,這裏有很好的文字訓練,也因而開拓了對社會和世界更廣闊的視野。五年後的今天,要感謝現任老總,讓我榮幸加入「女人心」這個欄目,這裏有我非常佩服的專欄作家們。當然還要感謝一直以來細心認真的專欄版編輯們。這座「高樓」還有遙遙階梯,但相信每踏上一處更高的位置,就會看到更美的風景。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女人心・高樓斜巷/(隔五日見報) 寶兒 2017/2/27

香港 ‧ 十年

如果依照電影《十年》的時間計算,2015年開始算起,發生過最撼動的事是雨傘運動。

然後2016年原來已差不多到年中,短短半年不斷聽到報紙停刊、報館大批裁員、《明報》編採部靈魂人物執總姜生被辭退。十年才剛起始,事件早已密密湧現,在本土歷史上留下烙印,真的不敢想像往後還會發生什麼事。

時間在不知不覺間迅速溜走,北面陰影在不知不覺間愈趨靠近,我城的言論自由在不知不覺間被擠壓收窄,生活也不知不覺地每况愈下。也許香港的十年,會比電影裏的十年,走得更快,變得更厲害。這撲面而來的十年,風猛而雨烈。而十年再然後的十年,更不敢想像。

《十年》裏有一些預想,特別深刻,因為後來發現,這些情境其實現在已在國內浮現。本來同樣講廣東話的廣東,現在連幼稚園、中小學都以普通話授課。三四歲入學的小孩,在校學習時間多,普通話已琅琅上口。但回到家裏,言語轉不過來,小孩一頭霧水,完全不能用廣東話和家人溝通,最終連家人也要說普通話來遷就。於是這新一代孩子,即使都是廣東人,但無論一起玩耍嬉戲還是吵架,喊出的都是普通話。本來鏗鏘有力的廣東話,早已拋到九霄雲外。這只是其中一樁事,不敢想像,這將會是十年,或二三十年後的香港。

時移世易,肉身難以阻擋,這也是無力感的由來。可幸電影還是燃亮了一點,不管能不能做到,但該做的就得去做,總得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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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6/5/4

堅持.堅守

這個年代,荒謬的事愈來愈迫在眉睫。

我最近也做了件荒謬的事,將栽種了數個月的迷迭香的主枝,錯手剪掉,以為剪下來的枝條可以再用來插枝。但事實是,主枝被削,剩下來的枝條翌日全部垂頭喪氣、奄奄一息。

植物也如此,何况是一個團隊、一家報館。但更荒謬的事,每天都在發生。《明報》執行總編姜生凌晨被炒,一柱定海神針,就這樣被除去,殺人一個措手不及。姜生的才學和修養,在業界人所共知,連我這種常坐不定的游離分子、小薯仔,也受教不淺。以前在《明報》工作,曾遇過不守規矩的作者,姜生會親自執筆寫信,教我向作者好言相勸。我也曾在寫作上犯錯,他卻平心靜氣,像風一樣迅速修改,多着緊少責備。要等到他在版上大紅字一簽,人才安樂,也如在公司裏,每看到紅風衣高人踱步而過,人便安心。

姜生被炒,讓人氣憤難平。而這事件當中,有些地方值得思考:知道消息的第一反應是,什麼時候罷工?但再想深一層,罷工之後怎樣?罷它一兩個星期,報館蝕些錢,上面假裝順攤,外面的人便以為員工大獲全勝。但之後會不會秋後算帳?索性將反對者連根拔起,乾手淨腳,從此路路暢通?香港還會嚴謹偵查、抽絲剝繭地報道事實的報章,還剩多少?

要抗衡,還有什麼方法?至少,要讓那人如坐針氈。姜生曾寄語:「緊守崗位,做好每日工作。」即使看似螳臂擋車,但我看到日月人忍着淚,咬着牙關,那團火,燒得更熾熱。香港的新聞工作者,是在夾縫中生存。

不論現實社會還是網絡世界,負面情緒、單單打打的說話已經足夠多。人人都在面對政府和北面大國的壓力,各種戰線早就不斷湧現。如今最需要的是團結,不論一聲鼓勵,還是出謀獻計,至少要同仇敵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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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6/4/27

停頓的力量

看一個地方,有時像看畫,走得太近,身在畫中,只看到部分筆觸,總是要走遠一點,才能看到畫的全貌。

暫別香港的燈光璀璨,短居花都,腦裏竟慢慢浮現倒影似的,香港的好。只看巴黎機場的破落、地鐵時常延誤,才知道原來我早被香港的認真盡責、高辦事效率寵壞了。

去年年底常傳言,巴黎地鐵第幾號幾號線又罷工,如旅客趕去機場,遇上交通停頓,便是一場災難,故而巴黎人罷工,常被人詬病為濫用這種民主權利。

但在這裏留學的朋友最近提起一件事,法國1968年5月,一群學生對教育制度不滿罷課,繼而引發工人罷工,最後間接迫使戴高樂總統(Charles de Gaulle)下台。當所有人停下手上的工作,反而會形成一股力量,足以改變現狀。這讓我想起我們89年的64,也在春夏之交,可是法國人總算成功了,罷工成了他們的民主遺產,而我們卻被更巨大的手掌重新掌控。

這裏的人總是說,事態未嚴重至此。

《明報》突然撤掉總編,原因不明,九成員工簽署聲明,得出的回應卻是公司會繼續「捍衛言論自由」,任誰都知道,這話多麼冠冕堂皇。這邊廂說總編未有人選,那邊廂已經給你挑好「如意郎君」。多麼大的無力感。而我們應該想想,可以發揮怎樣的力量。

如果新聞自由變成一頭狗,脖子上有狗帶綑着,主人一個電話來說要改變心意,你便得聽話掉頭走、改方向,撲向遙遙不歸路。這樣的新聞環境,就算新聞從業員多認真,有多高辦事效率,又有什麼用?

無論身在何方,你也應當關心,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去這個地方,一切已變得面目全非。

20140115pympcolumn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又到漂書節

對漂書的認識,源自舊時在《明報》工作,工作枱後有一個矮櫃子,上面堆滿零食雜物。有天有位新同事上班,把櫃面清理好,放上兩個紙箱,外面貼上「漂書」二字。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,覺得好浪漫,書本像玻璃瓶子一樣在大海上漂流,漂啊漂,漂到有心人手裏。

後來在網上看到,紐約建築師將電話亭改裝成街頭圖書館,在這個流動電話肆虐的年代,這個差點被人遺忘的箱子,頓然變成另一種溝通和信息交流的渠道,真叫人艷羨。

難得漂書這個浪潮,近年終於漂到來香港,柴灣青年廣場才剛舉辦了第三屆漂書節,你捐出一本書,便得一張書券,可換另一本書。為了這天的到來,我重新檢閱家裏積藏的書,有捨不得丟掉但又不會再翻閱的,也有些從未翻過的,想到書本或可遇上一住好人家,得到更好的待遇,乾脆狠心點一刀兩斷。

漂書節來到第三年,誠然場內放漂的書本好壞參半,好些書本或名字重複出現,大會甚至採取「綑綁式漂流」,將幾本書紮在一起,你只需用一本書來交換,期望得到貪小便宜的香港人青睞,可惜這方法大概不奏效。不過從中尋寶,也是漂書的樂趣之一,不求本本精品,但求尋得一兩本心頭好,如我現下愛不釋手的《永遠的普羅旺斯》,在快要動身去法國的日子,看到Peter Mayle的旅遊散文,先來一趟精神旅遊,實在是緣分。

友人將家裏的十多本書放漂,原以為可以給書櫃騰些空間,想不到漂回來的書更厚更重。那天我手上還有一疊書券,環顧場內,找到在書堆前為孩子的讀物苦惱的年輕媽媽,給她奉上一點心意。施予,是漂書的另一樂趣。

漂書,給書本賦予第二生命,給樹木賦予第三生命,集腋成裘,我期待第四屆漂書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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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編輯:夾在中間的那些人

報紙編輯的工作告一段落,但不代表不再做編輯。

做編輯,平常聽到或看到最多的評論是:「這個編輯好,錯字少;這個編輯學藝不精,錯字多得扎眼。」

網上也看到有個台灣編輯自嘲說:「這個用字真精煉,這個作者寫得真是好;咦,這裏有錯字,這個編輯是吃屎的?」就是夾在作者與讀者中間的那些人。

其實當初面試,就聽說過編輯有兩大職責,其一,要確保字沒錯;其二,要確保事實沒錯。所以捉錯字,只是編輯其中一個職責,有時翻查資料核對事實,要花的心神更多。我想,編輯們都是既敏感又疑心重,大概都有被害妄想症,常思疑錯字或錯處一定躲在陰濕的角落。

如果不止做文字編輯,要兼顧的其實更多,諸如起大題小題、圖片、排版。像做菜一樣,把手頭上的文稿、資料、圖片,清理洗淨、切件、下鑊、調味、擺盤,煮成一道可以見人的菜式。大部分人看一篇報導,最先看到的是題目和版面,如果能讓讀者翻到這一版停下來,就是編輯莫大的滿足。

其實當版面有一丁點兒錯處時,編輯們都會很自責。所以很敬佩報館裏人人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,由採訪至編輯工作,都力求盡善,忠實報導。

離開編輯崗位,謝謝馬家輝找我到他的節目談談編輯生涯。這段時間雖然短得算不上是生涯,但真的,我很感恩能夠在《明報》工作,也很感恩能當一群高質素好作者的小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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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電台
思潮作動:有恩報恩、有仇報仇
(主持:馬家輝   嘉賓︰李寶瑜(報紙編輯))
http://programme.rthk.hk/channel/radio/programme.php?name=radio2/89&d=2013-03-05&p=3436&e=209953&m=episode

單車退役

香港還有什麼工作,可以讓人騎車上班?

工作地點離家僅十五分鐘,不是令人最羨慕的。最令人羨慕的是,以單車代步,其實也要花上十五分鐘,不過卻盡是鳥語花香暢快淋漓。而且遲大到時還可以「飛車」。

記得上年五月,我推着銀灰色不嬌小的坐騎,進大堂、入客。單車鐵鏈嘎吱嘎吱,輾過地氈,前後轆各一把鎖,就架在編輯部門外,霸道得可以。最後當然驚動了秘書房。後來才終於在某處覓得了它的容身之所,當然也得偷偷摸摸。

之後的日子,沒再遇上什麼不順利。雖然車胎泄過氣,花了一百四十大元換了,但修車師傅好心挑了新的胎嘴,可以接駁加油站的自動氣泵,自此打氣不消一分鐘不費一分力。

又以為冬天冽風來了,不得不放棄騎車的偏執,卻發現,一輪踩踏過後,冬天的街頭不再寒冷。

現在才體會到,一件事情,假若每天都做,便是游刃有餘。工業城交通不算繁忙,但有行人,有貨車,有手推車,有路障,有回收車,混亂卻有序。必要留意路上的一切,甚至是路人有點驚恐的表情,一眼關七。有時情急,便索性在燈柱與路壆之間閃身而過,不是好技術,但的確能感覺到單車與我的默契。

遇上同事上下班,喜歡緩緩隨着他們的腳步。有編輯陪過我去「取車」或「泊車」。也有美術同事夜來搶車,一溜煙駛遠去。當然還有人說要借來踩幾圈,一直碎碎唸,直到我離開《明報》的那刻,還沒有事成。好留一個遺憾。

也許,往後的日子,在路上,你不會再見到有個女子騎車呼嘯而過。但正如有高人給我一句臨別贈言:「踩單車要小心,但唔係等於唔踩。人要試新嘢至好玩。」

對。我也會想念那班一直支持鼓勵我騎車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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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