寶島相惜

打開facebook,先是看到那張台灣男生瞪大眼睛、血流披面的照片,然後是一連串警察粗暴驅散學生佔領行政院的消息,倒抽一口氣。

有人說:「離開香港一年,你不怕和社會脫節?」那些人也許忘記了,這個世界已經有互聯網。何況身在法國,我今天就可以用座機無限分鐘打電話回港。事實上,離開了香港,反而更關心香港,甚至更關心我城旁邊隔個海峽所發生的事情。

在法國辦居留,台灣學生告訴我,申請表上國籍那一欄,他們要解釋很多次,他們不是「中國人」,法國人不明所以,他們就火很大了。我突然很有同感,在法國,我們說自己是Hongkongais,人家不一定知道是什麼,要再補充說是「Chinoise」(中國人),說起來卻還是覺得很彆扭。香港和台灣,總有點惺惺相惜。

這夜看facebook,像中毒一樣,一篇又一篇長文追看,台灣學生和平佔領立法院和行政院,卻換來血染太陽花。在這之前,或多或少,對台灣這次學運心存寄望,暗自羨慕,你看,人家的「守護」,是這個樣子的。

和三個台灣同屋女生聚餐,談得很熱烈,比以前任何一天都要投契。她們問我,香港能用facebook嗎?香港是寫繁體字嗎?我不怪她們對這個對岸城市的不理解,因為我們的本土性的確正逐漸被吞噬。但我還是對她們說,我覺得你們台灣的學生,很爭氣。她們傳給我「巴黎聲援台北」的資料,叫我去Bastille支持一下。雖然在生活上,有時她們的確很龜毛,會計較小事情,但還是欣賞她們碰上本土大事的關心和熱心。

這一晚,看到那些堅韌的學生,就像我們曾經在數次台灣旅行時遇上的朋友那樣面熟。324,揭露暴政,有血也有淚,義憤填膺,希望你們安好守好,台灣撐住。

20140326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法國夫妻生活實況

朋友邀請我去法國第三大城市里昂(Lyon)住幾天,探望他幼稚園時的玩伴。一個三十三歲的里昂男人,滿臉黑灰鬍渣子,吊兒郎當。他家裏滿佈兒童玩具,卻出奇清靜,兩個小孩不知哪裏去了。在沙發躺半天,他興起帶我們去歎按摩池焗桑拿,他一個人在池邊仰頭閉目,瀟灑自在。

當晚他女友帶着孩子由娘家回來,原來她早就辭職專注看顧小孩,兒子四歲,女兒才八個月大。他倆只同居不結婚,漠視所謂的社會契約。相愛十年,關係跟結婚沒兩樣,夫妻依舊打鬧調笑,「不結婚,卻無條件待在一起,難道這不是真愛?」朋友這句真發人深省。

他們的房子是二手舊樓,買在城市以外的地方,不富裕,二人酷愛大自然,消遣莫如到叢林散步、到動物園。散步非易事,兩輛嬰兒車在山路上顛簸,一人看管一個,但孩子不用抱抱,不哭鬧。去公園玩,金髮兒子和沙塵打滾,摘好幾朵野黃花送媽媽,跌傷碰撞父母全然不焦急,四歲是應該骯髒受傷的年紀。

回家晚飯,他們把小女嬰放在地上的搖籃,她一雙大藍眼睛溜溜,看見人就逕自咭咭笑。兒子跟大人同桌,執着叉子吃同一樣的芝士火腿薯仔,自個兒吃得一臉糊塗。法國人用餐的講究,一頓飯下來就有一大堆盤子餐具,但女主人只需將之一一放進洗碗機,睡前按個鍵,反倒省水省氣力。

夜裏燈光昏黃,爸爸給女兒餵奶,當一天裏最後一頓飯完結,他把女兒溫柔抱進強壯的臂彎,二人靜靜享受獨處的時光。我剛巧經過,情景煞然感動。

這邊廂有老表向我傾訴,她也有一雙子女,足足捱了十年苦。但這家人,每天生活下來還是會累,卻完全沒狼狽相,一貫優游,甚至還可招待朋友。這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方文化差異。

20140319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巴黎的貧富懸殊

忽發奇想,假如巴黎,像一塊歐洲人新年時吃的國王圓餅(Galette des rois),把餅分成四等份,看看裏面有什麼。

東北面這一塊,乾巴巴皺癟癟的。19、20區,有最著名的二手市集Porte de Clignancourt、Porte de Montreuil,著名源自貧窮,而貧窮與混雜分不開。所以在街上走着,我試過有男人突然走來,一拳打在我手臂上,喃喃自語而去。擠過狹小的通道,人們前胸貼後背,背後的婦人伸手來摸你口袋。

東南面的一塊,沒有傳統的杏仁奶油餡(frangipane),反而換成月餅裏的蓮蓉餡。13區唐人街,我曾在那裏的肉檔用廣東話買內臟,進中國城聽到變種的普通話,看見懂多國語言泰文越南話客家話的大叔在買馬。那裏可吃盡東南亞美食,但你該知道,那是溝淡了的酸辣湯或冬蔭功,在向不嗜辣的法國人媚笑。

西面的15至17區一大塊,酥皮油亮內餡豐腴,隨時可吃到一顆以上象徵幸運的瓷公仔。有穿金戴銀的婦人,從來沒搬離過這裏,過着日出而作日落放狗的生活。街上盡是西裝筆挺的人,禮貌的笑容像領帶一樣緊緊繫在臉上。

至於最中心的1至5區,是旅遊人的世界,在樂園裏享受輕浮奢侈的浪漫,是一個短暫歡笑之地,也是一個囚籠。你看巴黎人,巴黎人在看你。

2圈邊界以外,是另一個世界,郊區四野無人,散漫無章,那絕不是巴黎印象,但卻跟巴黎可能只有一站RER之隔。

巴黎的東南西北,我大概都輕淡走過一遍,已得償所願。這個城市的吸引處,在幻變,在無常。也許悲傷的故事,總是較動人。

20140226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法式談情背後

我說法國人的愛情專訪,其實不盡不實,因為有時受訪者只會說他們想你知道的、他們相信的事情,或者說,愛情本來就無從求證,無從預測。

有一對和和氣氣,看似天造地設,訪問後再和他們見過幾次面,還興高采烈一起打過羽毛球,卻在輾轉間知道,他再不能忍受她的無業,法國人重視個人獨立,二人面臨分手邊緣,細水長流的愛情原來已淌到盡頭。

另一個個案,來自香港的她,故事之前原來還有故事,過盡千帆,現在安定下來了,法國丈夫偶爾有狂蜂浪蝶,法國女人明刀明槍來奪愛,可幸港女也驍勇抗敵,只為捍衛得來不易的愛情。

與受訪者談過情之後,催生一種奇怪的感覺,大家本來是陌生人,卻一下子感覺熟悉起來。但兩小時,最多四五小時的傾談,可以多了解一個人的故事?前因說不完,後果看不清,只截取了那麼一小段情節。

在這些跟法國或多或少有點關係的人身上,看到一個共通點,就是他們忠於當下的感覺,敢愛敢恨,不管明天如何,何況明天本來就不由人去決定。

這些不是虛構的故事,是活生生發生在人身上的經歷,殘忍之處,是當你愈掘愈深,愈看愈投入之後,你會發現這與當時已是兩回事,當中有人受傷,有人忍耐,有人逃離。如同愛情,愛情沒騙你,只是你自己還看不透。

第一次有人提醒我,感情是流動的,隨着時間環境而改變。有些感情最終能順勢而流,有些感情在中途開了分支,而我只剛巧記錄了那一段波流。

20140312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跟法國人談戀愛(十二):追尋愛情如毒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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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drien(中)是鼓手,他的樂隊L’empereur在巴黎的Gambetta Club演出。

「你要小心他。」介紹Adrien給我訪問的一個朋友叮囑我,「他甚至可以和一棵樹做愛」。他深色的眼睛,緊緊盯着人的眼珠看,沉沉的蘊含力量,以為憑這雙眼睛,就可以征服一切。還以為Adrien會道盡他在朋友眼中多姿多采的愛情生活,但他卻選擇告訴我,10年前的一段往事,少年十五二十時,是怎樣和她開始,她叫Louise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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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Louise攝)

Adrien高中一年級的時候,某天午飯,第一次碰見學校前的她,一頭長髮,有來自馬達加斯加一半血統的深膚色,穿一條鬆蕩的beggy pants。他在心裏暗叫:「嘩,真的很漂亮!」他發現她袋子上的布貼,寫着金屬樂隊Pleymo,他那時跟這樂隊私下認識,於是順勢和她攀談,和她到外面邊吸煙,邊高談闊論。自此,每天空檔他們都聚在一起,他對她的感覺,像燃起的香煙,煙霧杳杳,愈飄愈高。她家住16區,環境富裕,與母親和後父同住,而Adrien父母剛離異,與母親住進較便宜的公寓,所以他只會去她家,陪她聊天吸煙吸毒,甚至聽她說其他男友的事情。他每每留到很晚,晚得錯過了最後一班地鐵,巴黎的路途說不遠也不近,只好走路回家。

被多番拒絕的一年

二人親密往來,他的好友以為他們戀愛了,但只有他知道,她還不當他是一回事。他好友在家開派對,她要上洗手間,他領着她去,一路上,他終於開口說想約她、想親她,她卻冷淡地把他關在門外。他們一起離開派對,她說她需要再想清楚。當晚,他收到她的電話說:不行。過去1年,他對她朝思暮想,還是吃了閉門羹。

一星期後,晚上10時,他收到她的電話:「我要去你那裏過一晚。」她與父母吵架,離家出走,堅決要明早坐火車到南法。他勸她和父母再談談,只聽她說:「我要和你約會。」他高興得要命。她果真背着背包來到他家,第二天他帶着帳幕,逃學、逃火車票,隨着她而去。他們到達馬賽,流落街頭,夜裏爬進建築地盤,他架起帳幕,在裏面終於得到了她。天亮了,他帶她去尼斯附近的小鎮,投靠他讀商科的姐姐。他借姊姊的電單車,載她穿州過省地浪遊,找到小城堡,在破窗戶裏,又搭起了帳幕。兩星期過去,他父親駕車來把他們接回去,結束了短暫而浪蕩的日子。他說他曾有過的浪漫,就是為她付出所有、放棄所有。

出走 出走 再出走

在巴黎的日子,他們依舊約會,去rave party。 旅行像毒癮,也像寄生蟲依附身上,適時便會重新長出來。暑假他們再出走,這次到南部Montpellier,截順風車,在每個小村落待上兩三天。他們身無分文,在教堂前坐下,脫下帽子,行乞。兩個年輕漂亮的人,朝途人微笑,她畫postcard,讓他在上面寫詩,他玩雜技拋球,每天還可以賺到20至50歐元。他們到超級市場偷麵包、芝士和酒,把攢下來的錢買毒品,搖頭丸、K仔、迷幻藥(LSD)、可卡因、海洛因,「去填補腦袋裏的空洞」。

他們回到巴黎後,她住進她母親新買的房子,和他同居兩月,吸毒的後遺症令他幾近崩潰。那段時間,像拍模糊了的菲林,怎樣也記不清楚。她丟下他去朋友家住兩星期,他只好回到母親家,進訓練學校兩星期。他偏執地告訴她:「如果你和別的男人睡,不要緊,但你要告訴我!」後來,他卻在學校認識了一個綠髮女孩,他開始報復Louise:「你聽着,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,我也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,但我們仍然會在一起。」她冷冷回答「好」。3年以來,他們習慣每天見面,而那個星期,他沒有找她。課程的最後一天,他和綠髮女孩睡在一起。

愛情和毒品悄悄結束

他後悔,回去跟她坦白,她先開口認錯,說昨天晚上在朋友的派對裏,一個男生吻了她。他鬆一口氣,卻說:「好的,不是問題,因為,我和第二個女生睡了。」她狠狠刮他一大巴掌,踢他出去,自己在屋裏飲泣。一個月後,他們復合,但她故態復萌,他妒忌成恨,終究還是分開了。1年後,她已搬到郊外,她駕車來取回她的結他,沒有給他留下地址或電話,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。2003年,愛情和毒物無聲無息地結束。「她,曾經是我的愛,曾經是過去的我的愛,但我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了。」到底是毒品傷害深還是情傷來得深?

在Louise之後,Adrien還愛過另一個女孩,那天他和一個老朋友在公園裏打架,Alice也在場。一星期後,他在MSN收到Alice的信息,是個一頭紅髮的漂亮女孩。「和Alice在一起很放鬆」,戀愛關係維持了兩年,卻因為她突然不想再和他做愛而結束了。他背叛了她。訪問時他強調:「別想得我像一個賤人,在我人生裏只有過兩次。」分開後,他再次吸毒。那天早晨9點,他吸毒未醒,遊蕩到她家樓下,她問他在幹什麼。他黯然:「雖然我們不在一起,但我仍然愛你。」她帶他回去他家,安頓他在牀上,和他道別。他們現在,竟還成了好友。後來,「同樣的問題發生在她男友身上!」他說得幸災樂禍。

2009年,Adrien的一個朋友死於吸毒,他自此不再涉足毒品。

在每段關係中尋覓唯一

但情癮在往後的四五年裏,還對他發揮作用,尋尋覓覓,關係最短至一個晚上,最長的三四個月。他的朋友都認定他是playboy,見一個愛一個,而他自辯:「任何人都不是為別人度身訂做的,你可以愛上很多不同的人,只是因為時機,才選上她。」「每次開展一段關係,我想她可能就是唯一,我可以和她走到最後,我不會想約會其他女孩,但當我發覺她不是,我便得放棄,重新再找。」

他今回的目標女孩,我在上一次朋友的派對裏見過她,大眼睛水溜溜,讀心理學,對他若即若離。不知道這次結局如何。也許愛情在哪裏,他便會追到哪裏,但也許,他連愛情也不知道在哪裏,走過的每一步,任誰,都有傷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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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Louise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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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Louise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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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Louise攝)

文 × 寶兒 http://www.facebook.com/poyee.me

編輯 胡可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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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014年3月09日 明報 > 副刊 > 星期日生活)

不管你在哪裏

法國比香港慢上七小時。每天如常醒來,憑手機和電腦那個小窗口窺看香港,在這個多事之秋,每隔一天,都有新的恐懼,讓人目瞪口呆。

工作假期本應無憂無慮,需要擔心的只是找房子、找工作、如何訂最便宜的機票、如何省下一毫半子的婆媽數目,這些事情,總會船到橋頭自然直。卻萬萬想不到,如今最需要擔心的,是在彼端的香港,新聞前線人員在漩渦裏掙扎。只要你擔憂,內心便不再自由,無論身在何地,別以為可以置身事外。

最讓人暴跳如雷的是,有些歐洲人還是不解:「香港跟中國有何分別?」我們聽了,氣急敗壞咬牙切齒地解釋:我們有法治、有自由。然後他們卻回以一句:「遲早還是會回到專制手裏的。」我們氣得臉紅耳熱。那麼你就毋須反抗了?但事實從來不是看到有希望才反抗,而是要反抗才會看到希望啊。

你看,還是會着緊的。

在法國有一個隱約的香港人網絡,自2012年反國民教育科開始,一陣烈風吹來,大家彷彿突然在草叢裏發現其他同伴的存在。雖然有些香港人在法國來了又去,但總有新的一批人接替另一批人,有如薪火相傳。我們開始在咖啡館裏商討,咖啡讓人清醒,讓計劃醞釀,商討遙遠的、杯水車薪的所謂聲援工作。

「現在香港很亂,不要回來了。」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勸說,但試問:我們可以逃到哪裏去?逃離,並不代表就能找到自由,那只是將傷口置之不理,直至有一天發炎潰爛,筋肉盡廢時,已追悔莫及,回不去了。逃離,你只是在享受別人爭取自由之後的成果,而成果並不屬於你。

所有事情都得主動爭取,所有事情,都得來不易,都需要付出。香港人,不管你在哪裏,醒醒吧。

20140305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