帶媽媽到夏慤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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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電視機前,最近媽媽總會咬牙切齒:「看見狼震英,想食咗佢先食飯!」

她有一次WeChat我:「廿五年前,我抱着丁屎咁大粒的你,在電視機前看六四、看坦克車。很激動,很佩服那班學生,又很心痛。」(對,我們用WeChat,因為方便和大陸親戚同胞聯絡。)

前幾日,她又坐在電視機前,突然說:「佔了成個月,我都未去過。」我靈機一觸說:「咁明天你放假,我帶你去。」她沒有答話。對家人,我有時會沒口齒,或者懶,答應了的事又不去做,知道他們不會計較,但這次,我不想後悔,不想她錯過歷史的真相,於是真的帶了她去。

帶媽媽去香港夏慤村一日遊。

路途上,我問她:「你師奶朋友中,有幾多個反佔中?啊,應該係,有幾多個支持佔中?」她答:「唏,沒幾個,我囉,仲有個師奶,本來都支持,不過原來兄弟姐妹都反佔中,咪無聲出。唉,有啲人唔識諗,好鍾意大陸咩?我同阿咩太都有嘈㗎,佢話自由行帶旺香港,我話人地商家佬賺一百萬,你先得一蚊咋,懵炳!佢話香港人工高。我話你自己人工高啫,人地唔係嘛,夠啲樓價高?都嘥氣,傾唔埋。」

由金鐘地鐵站出來,她還是第一次到政府總部,地鐵站前的馬路邊有一大堆膠盒,媽媽很驚訝:「嘩,原來咁多物資。」走進那條村,便見到學生自修室。我回港不久,媽媽像執返個女回來,現在出街有時還要得她批准,我問:「阿媽,我平時可否來呢個自修室睇吓書寫吓嘢?好安全好好環境。」她說:「都好,不過最緊要小心,保住條命仔緊要。」我知喇阿媽。

走上斜坡,驚見習總。我說:「我要跟雜種影相!」她說:「會不會犯法的啊?會不會秋後算賬?你不要放上facebook給人看到。」我說:「不怕啦,整紙版的那個人都未驚,網上成抽朋友等緊被秋後算帳喇。」她一邊笑到卡卡聲一邊幫我拍照,仲提我,「你要摺高褲腳」。然後我提議,我們不如合照?她說唔好,耍手又擰頭。咁好啦,唔迫你,我們繼續行。

天橋吹來的風很清爽,沒有廢氣,差不多行到小時候她常帶我去的大會堂圖書館,她細細聲說:「其實中央是不會俾你的,要其他嘢就可以,但影響佢管治的就唔得。」她說到所有人的心坎處,唉,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攞到真普選。

我們走另一邊折返,嘩,這一邊有好多「豪宅」,有「萬四蚊」、「HeHe」⋯⋯全部都有門牌地址。他們在前線的,好辛苦,塊地好硬,個帳幕又細,風又大,沒有他們守住,就沒有今天的景緻。媽媽說:「難怪我有個朋友想買幾個帳幕送過來,問我在哪裏買。我想那種摺的牀墊都可以。」最後,媽媽終於肯在這墟憾的場面留影。

經過住宅區,來到689的歸宿,那副紅色的棺材,我想影低,媽媽突然很驚青,阻止我:「唏!唔好影埋啲咁嘅嘢!」我說:「怕咩,又唔係真嘅。」但她說:「都係啫。」然後我便走到後面那堵色彩繽紛的連儂場,我問:「寫張紙仔得喇掛?」她便沒有理我,見我寫完便問我,「你貼了在哪兒?」走去看看。

所有標貼圖畫藝術裝置,她看得比我還仔細,看到依依不捨不肯走。他們那一代人,就是當年在共產黨管治民不聊生的日子下,冒死游水偷渡來香港,然後把辛苦掙到的、買到的,一大袋一大袋紅白藍揹着返大陸,外婆第一次收到收音機,還高興到不知得了。老竇還帶錢返去給阿嫲阿叔起屋,不過到現在我們還是住在公屋。媽媽說:「你大陸而家有親戚話我哋食碗面反碗底,我揹紅白藍返去的時候,佢哋都唔知喺邊忽。」媽媽讀書不多,以前讀的都是毛主席是紅太陽,落雨還得向老師舉手回家收衫,但現在她很喜歡看報紙、雜誌乜乜乜,時事常識比我好得多。

她感嘆說:「真的要來一趟才知道。」都說嘛,跟電視機播的始終不一樣,像去旅行,不親身去過也不知道。她也未去過公民廣場,我們在閘外面看,她就鬧:「搞錯啊,你睇啲警察喺入面坐大班椅返工幾舒服!」我到現在都不明白,為何公民不能進公民廣場。然後我們一直走到門常開那邊的草地。她說:「嘩,原來環境很不錯,那些高官就享福,門常開起來做咩吖!」逛到龍和道,原來平時就已經很塞車,難怪佔埋就郁唔到。其間聽到有市民和警察有口角,警察粗聲說這裏不能過,市民不忿,罵警察是黑警,暗角打鑊,大聲讀他的警員號碼。媽媽看到眼定定。我說,那個人又太激動了,又不是這個警察打人。但媽媽說:「但的確有警察打人,叫市民怎樣信他們呢?」

晚上回到家,她問我:「我哋咁樣去行,算唔算佔中㗎?」我說,都算㗎。她說:「當參觀散步喎?都算?」我說,都係啊。她笑着說:「衰女,呃咗我出來。」但媽媽,呃人的其實不是我呢。

關於社會運動,媽媽第一次走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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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該如何把你喚醒

朋友:

那天,看見你在facebook興高采烈簽署「反佔中」,我知道,你是真心的。但我,實在是很痛心,卻又不得不看下去,因為我不想只聽一種聲音,因為我更必須知道你在想什麼、你為何會這樣想。

「別跟我談香港,香港遲早會跟中國一樣的。」你知道嗎,我在working holiday的時候,有外國人這樣斷言,這樣鄙視。你憤怒嗎?你怕這句話成真嗎?我不知道可以如何反駁他們,但我心裏篤定,香港不會的,即使當權者夾硬來,香港人也不輕易妥協的。

你可以活在表面的繁榮裏,但那個繁榮是不屬於你的,底下的民生、文化、社會環境、政治,早已漸漸被蠶食,直到有一天,你睜開眼,發現香港不再是香港,那已經太遲了。

你說:2017還沒有到來,都會有一人一票的。但那種方式是盲婚啞嫁,不是你自己選的人,你願意嗎?你說:佔領者凌駕法治。你會相信專制的法治嗎?如果有一天連facebook也被禁止,你還要遵守這種法治嗎?你說:阻街擾民。那麼也請你幫忙想一個比佔領更和平、更不影響大家生活的辦法。你說:可以遞信、示威、遊行、絕食。那麼效果如何?如果你想不到,你除了站在雞蛋這一面,面對高牆,便再無其他選擇,因為專制政權從來不會給你選擇。

若只執拗於現在的生活,卻罔顧往後的日子,那麼將來的你、你的孩子、你孩子的孩子,該怎麼辦?你有想過,其實香港可以更公平、更繁榮、更適宜居住嗎?

你說你熱愛和平、熱愛繁榮、熱愛香港,但我告訴你,你只是蒙着眼睛睡在那裏,慢慢等香港從獅子山頂墜落。

朋友,我不想unfriend你,告訴我,你要怎樣才願意醒來?

20141029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這時若在香港旅行

所謂旅行,就是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,有尋根究柢的興致,慢慢摸索認識。這個地方,可以是你生於斯長於斯之地。一年後回到香港,仍然親切,卻又陌生,誰會想到,香港原來也可以如此?那種生命力,真像由水泥地裏爆開長出來的花苗。

旺角佔領區,那條彌敦道,只有密集的人,沒有車,很超現實,路上無比寬廣,很久沒有在市區呼吸上一口沒有廢氣、清新的空氣。朋友在人群中相遇,閒話間不勝唏噓:「你也來了。」「對,我也來了。」彷彿是來參加一場平常不過的聚會。後面有一群人熱熱鬧鬧,立起腳架在橫額前合照留念,大喊「我們要真普選」。一個個帳幕立在馬路中央的花槽邊,人們靜靜地堅執地守着坐着。

直到剛過去的周日,在對面行車線,警察的紅旗高舉拉繃,人們的雨傘早已打開來了,胡椒噴霧灑落,一陣陣撼動的警棍敲擊聲,「衝突」發生,那倒不如說,市民終要捱打了。

身邊跑來幾個人,興奮說着普通話,指着前方:「這裏就是佔中。」彷彿是一個新開發的旅遊景點,不能錯過。還有幾個人,拖着行李,杏仁餅大包小包,向佔領區的一個青年問路,青年馬上拿起電話用地圖查找。若真是暴亂,試問誰還可以這樣安全站在對面街湊熱鬧?

民主或人生,都不是坐以待斃,各人總要付出,且要堅持持續地付出。香港很細,這些新的「旅遊景點」,不離家門有多遠。像去旅行一樣,不到過那裏,不能明白更多。

20141022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工作假期以後

一年後走在我城地鐵月台上,車門再次打開,乘客一擁而出,竟然有種千軍萬馬的氣勢,此情此景,好久不見。

人在外的日子,沒有驚天動地,說到底,也只是搵食和生活,唯一不同處,就是像在另一個世界,由懵懂混沌開始,重新活了一遍,再次成長。學人家的語言,依人家的規矩,吃人家的食物,由陌生到熟識,然後,一年完了,體會留了下來。

回來後,需重新適應,步伐慢了,變得連走路也慢了。偶爾有零碎片段鑽進腦子,有點兒失落,如今不可能一下樓,便到湖邊散步,小展覽小演出並不容易遍地開花,也不流行挨家挨戶到朋友家串門子開派對認識新朋友,都成了一場夢幻。無論怎樣也詮釋不盡另一種生活方式,除非親身體驗過,才能領悟。這也是working holiday最迷人之處,一種居住式的長期旅行,不再滿足於走馬看花。

有比較,同時也發現,香港還是很可愛。喜歡我們的廣東話,倔強有力,抵死過癮,還有香港人的幹勁與辦事效率,治安與法紀。不能到湖邊散步,可以坐巴士去沙灘漫步;藝術在這裏難以生存,更需支持本土創作;與朋友相約「佔中」,還可以增進感情爭取民主一舉兩得。魚與熊掌,不可兼得,既然人家是廣闊叢林裏的大熊,那我便選擇當一條小魚,因為本來來自那逐漸狹小的維多利亞港。

見過別人的民主、自由和生活環境,知道一切得來不易,預期坐享其成,不如共同建設。每一個人的力量都小得可憐,多我一個不多,少我一個不少,但我確信,集腋成裘。踩過金鐘、銅鑼灣和旺角的馬路,慶幸我還趕得及見證。

別人說,工作假期後,會更迷失。其實不然,回到我城,目標可以更確定,所學習到的經歷到的,將會成為日後前進的一個輪子。

20141015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和獨裁者喝法式下午茶

早前寫過,在巴黎美麗城一間小酒館,臥虎藏龍,在狹小的地窖裏,有一個小演出。這齣政治笑劇,上一次還不敢說能否到香港演出,這一次,終於來了。

他們幾個是戲劇大師Phillippe Gaulier(詹瑞文的老師)新一批徒弟。曾拜訪過他們位於巴黎遠至第五圈的話劇學校,學生來自世界各地,如英國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。他們上演短篇笑劇,話劇要引人發笑、不落俗套,其實最難,難得他們能做到令人笑出眼淚。

Gaulier老師說,做演員,要敏感。他們幾個人組成了Sensitive Tofu Theater,敏感豆腐劇團。Tofu,他們說也有totally fool的意思,完全傻掉,一如他們的演出無所顧忌。

聽說這次演出,會與巴黎的劇目有點不同,《獨裁者的下午茶》更多的是為香港人度身訂做。Cabaret卡巴萊的表演形式,源自巴黎的紅磨坊,以喜劇、歌曲、舞蹈來嘲笑政治。在政治霸權、人人噤聲的時代,這正是人民暗晦的表達方式。

這幫人,當中有香港人、台灣人、法國人。幾個傻子,自掏腰包買機票,第一站來香港,第二站去台灣。基本上為整個演出倒貼,資源有限,沒有華麗包裝,卻顯得特別真誠。

他們在TC2 Cafe找到場地(太子柏樹街23號地下,2388 9772電話預訂)免費演出,打賞隨心。這個星期五晚上八時、星期六中午三時和晚上八時,期待他們會帶來怎樣跳脫的驚喜。

希望,我們的香港,尚有足夠言論和集會自由,盡快實現民主。

20141008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愛情故事結局

一個女子,遇上一個外國男子,最後遠嫁他鄉,聽起來浪漫非常。童話故事、電視劇,總是把結婚當成美滿結局。可是現實告訴人們,結婚,第二段人生,才剛剛開始。

因為「跟法國人談戀愛」的訪問,跟身在法國的三個香港女子結了緣。見過她們不到三四次,也許因為如此私密的訪談,感覺像跟她們認識了很久很久。本來只是單方面採訪她們,慢慢變成她們反過來走進我的故事,生命影響着生命,真的很微妙。

在異鄉無處可居的時候,她們仨想盡辦法騰出地方讓我容身,為我下廚,陪我入睡,給我溫暖的擁抱。我無以為報,只聽其中一個她說:「我們都是一個人在外頭,在這裏大家都沒有親人,能幫就幫。」

這匆匆的一年,我終於短暫地感受到,她們一個人,在陌生的地方,要面對多少困難,惶恐過、嚎哭過、掙扎過、被無數次留難過。而她們在家裏,本來都是被捧在手心的一個。愛情啊,別以為只有浪漫。但也同時足以證明,她們選擇的那一個,究竟值不值得她們留下來。我後來發現,我所記錄的,都只是極為疏簡表面的故事。看着鮮蹦活跳的她們,就知道愛情其實是一輩子寫不完。

她們的故事仍然繼續。一個她和丈夫辛苦儲錢,終於在校網很好的地方,買下了兩人的房子。另一個她和丈夫,拮据地做起自費的巡迴話劇表演,實現兩個人的願望。還有她,在巴黎一點一滴艱難地建立起自己的攝影事業,和另一半撐起一頭家。我都為妳們而驕傲。妳們要繼續讓自己和身邊的人幸福。

她們或我們的愛情故事,沒有所謂結局,只要生命繼續,故事也會繼續下去。

20141001pympcolumn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 2014/10/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