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蠔

秋風起了,記得臨近冬季就是法國吃蠔的季節,小小木箱裏靜靜躺着硬殼中的柔軟,彷彿每一口也包含了海洋的靈魂。法國人吃生蠔也有分濃淡和尺寸,在市集就常見由0號到6號所分的生蠔,號碼愈小尺寸便愈大,人們主要吃2至3號,因為較甜較肥美。

那時和法國人聚餐,席間有一個年輕水手,或許因長年居於海上而熟知海洋,他將鄰座傳來的半顆檸檬丟在一旁,直接拿起銀叉子便挑起生蠔送進嘴裏,再呷掉蠔殼上的汁液,他道這樣吃才能嘗到生蠔的原始鮮味。於是我也放棄了檸檬汁和tabasco,那滑進口中的純美鮮嫩,連同海水的鹹味,一吃難忘。此後便覺得,無論在生蠔上加上任何調味,都是一種褻瀆。有說吃生蠔,是人類很原始的飲食方式,甚至在還未發現火和鹽的時代,人類把蠔殼打開,就能從中涉取營養,也能嘗到近乎全天然的風味。這種原始方式,保存至今。

最近還讀到Jean Anthelme Brillat-Savarin在晚年所寫的《美味的饗宴》,才知道,原來一打生蠔內主要含有百多克的水分。那難怪人們會把生蠔當作前菜,因為之後還可以有很大的胃口去吃接下來的主菜,如果吃的是同等重量的雞肉,人們早就飽得捧着肚子了。

早前在銅鑼灣一家樓上居酒屋,再次嘗到了讓人不能忘懷的鮮嫩。店家賣的是廣島生蠔,蠔上桌時已經添上了檸檬醋汁和少許葱末,想不到更能喚起蠔的腥鮮,而且蠔肉肥厚,吃後滋味久久不散。另一次,是在一家粵式酒家,他們做一道潮州蠔爽,蠔身裹上薄薄的脆漿,炸得蠔邊香脆,內裏還能保持鮮軟。經過廚房一看,才知道鑊氣來自舊式的爐頭,火光熊熊,難怪如此惹味。

一種食材,別種做法,還是各有鮮美,難分高下。重要的是,無論何事,人還能有所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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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5/10/14

喝酒文化

朋友之間有個迷思,就是喝酒很快臉紅的人,是因為酒精在體內容易揮發,所以多喝一點無妨。偏偏我就是這類人,喝點酒整個人就會瞬間紅彤彤,但直覺告訴我,其實是身體受不了。最近美國有學者提出,喝酒臉紅並非因為肝好,而是體內缺乏了一種酵素,若長期飲酒,很容易增加致癌風險。

記得曾經在舟車勞頓後,跟法國人一起用餐,侍應有禮地端來很好的白酒,我只好婉拒,可是人家一臉不解,大概心裏責罵:這傢伙真不懂欣賞。終於在禮貌之下,斟了一點,喝上幾口,酒果然是清涼順喉的,但餘下的酒精味道,卻還繞着喉頭,而且整個人又累又睏。一席飯完結,我的餐桌位置上,仍佇立着三杯半滿的香檳白酒紅酒,好不尷尬。即使跟法國朋友到酒吧聊天,還是只能點果汁,大概對他們來說,這黃皮膚女子,還只是個懵懂小孩。這是不能喝酒的人的苦處。

問過身邊喜歡喝酒的朋友,他們要不是喜歡酒的味道,就是喜歡喝了一點酒後的飄飄欲仙。有朋友愛喝威士忌,貪其濃烈酒香,一小杯可以呷很久。最近坐長途機回港,身旁的年輕男子,甫坐下來便點了杯Bloody Mary,讓我這個只會喝番茄汁的人吃了一驚。那人吃飛機餐時,還佐以啤酒,實在讓人嘖嘖稱奇。後來友人笑我,對外國人來說,這不過是小兒科。所以總是很羨慕那些酒筲箕,千杯不醉,又或是懂得享受喝酒樂趣的人。

唯一能享受喝酒樂趣的方法,就是折衷一點,用酒來煮食做甜品,像紅酒燉牛肉、白酒煮藍青口、冧酒梨撻、咖啡酒tiramisu等,還是可以吃得放心又開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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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5/8/19

在英倫搵食

又有緣去英國一趟,主要目的地是愛丁堡。可是在每天都吃早午餐brunch、血紅腸black pudding和eggs benedict,還有炸魚薯條之後,腸胃實在有點動彈不得。

愛丁堡正值國際藝術節,天天人頭湧動,街頭各種賣藝表演,人們的花貓臉和華麗服飾,令這個老城本身也變成一個熱鬧劇場。但令人叫苦的是,這時候的餐廳不設預約,且通常爆滿。直至一晚凌晨,肚子餓得發慌,只好跟兩個同伴出外。街頭依然躁動,但到處的餐廳搖身一變成為酒吧,已經不供應食物,而燈火通明的快餐店所賣的卻是垃圾食物。我們大概就像八月寒冷街上的飢餓老鼠,到處亂竄。闖進一家專賣威士忌的酒吧,對於食物,店主當然也是搖頭,不過她卻告訴了我們一家當地餐廳,開業至清晨,頓時成了指路明燈。

果然,吃食這回事,問當地人是最好的方法。在一道隱蔽的小閘之後,原來是兩層高的大餐廳,響着的音樂節奏有活力又不過於吵耳,最重要是,餐牌上躍然紙上的美味。漢堡包、烤豬肋骨、烤香腸、炸雞翼上場,全部不負所望,同行還要歎一小杯威士忌。計算時差那已是香港的早上,是這個旅程一頓最晚也最心花怒放的早餐。

除了靠當地人,也可以跟着人潮和人龍去搵食,不過這也需要多點觀察力和腳骨力。像在愛丁堡的城堡大街,總是常常看到有人拿着錫紙包走過。尋覓之下,原來是一家窗前放了原隻燒豬的店子,賣燒豬肉漢堡,一口咬下去,豬肉竟非常軟嫩多汁,加上BBQ醬汁,那就是為何人們手捧錫紙包像如獲至寶。還有倫敦的龍蝦堡,10英鎊一個,麵包用牛油煎過,大口咬下滿嘴是鮮美的龍蝦肉,讓我一嘗再嘗。

在異地覓食的過程,也需要觀察、理解、嘗試,不失為理解一個地方的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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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5/8/12

馬卡龍的啟示

最近一直在練習做法國菜,不斷在家裏嘗試重現去年在法國大街小巷嘗過的滋味,參考了很多法文食譜作法,至少讓味蕾能回到當時。做到甜品這一環,是抹一額汗。糕餅類的甜品,像自製批底、餡料等,是基本功,大都熟能生巧。但到了烘焙部分,便需要精準掌握材料分量、火候和時間,稍有差池,甜品就不能成形。

如法式閃電泡芙,要用唧袋擠出長形柔順的粉糰,就已經比擠一顆顆泡芙難得多了。為了讓泡芙在焗爐裏膨脹得漂亮、出爐時不塌陷,就不知犧牲了多少「先烈」,才鑽研得出方法。原來粉糰必須燙得夠熟、泡芙在焗爐裏溫度不過高,而烘烤的時間充足,才能戰無不勝。

偏偏,這次更要苦戰馬卡龍,這個讓甜品人趨之若騖,彷彿像打機到最後一關「打大佬」,又或可稱為甜品佛地魔。大家都有種印象,沒有做過馬卡龍,就不算是做過法國甜品。以往曾經焗過數次馬卡龍,都是失敗收場、屍橫遍野,心灰之下,只好把它擱在一旁。這次再正面交鋒,不斷摸索參考之下,終於看到一顆顆飽滿的小圓餅在焗爐裏慢慢升起。第一批馬卡龍成功出爐,那種感動,竟然真的讓人有點熱淚盈眶。

製作馬卡龍,原來任何一個細節,真是任何一個細節,都不能出錯。由蛋的打發程度、篩杏仁粉,以至兩者混合後攪拌的次數、外皮待乾的時間,以及進爐後溫度轉變,都要拿揑準確。也許馬卡龍不是世上最美味的甜品,但一定是最考功夫的甜品,每一個細節都足以影響結果。

到後來發現,做馬卡龍的秘訣,就只有,不斷鑽研、不畏懼和不放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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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5/11/11

巴黎的恐懼

記得兩年前初抵巴黎,作為一個外來者,的確感到些微恐懼。或許是因為機場裏負着槍的迷彩軍裝警察,或許是地鐵裏巴黎人木訥鐵黑的臉,或許是那極美街頭下常見的露宿者。彷彿那絲微恐懼,就飄浮在巴黎的空氣中。

於是那年每天都有點精神緊繃,出門就馬上打醒十二分精神,記得要好好保護自己,注意街道上發生的一切、注意擦身而過的人。甚至在家裏,也要時刻留意門窗有否鎖好。大概過了數月,那種戒備的狀態才慢慢放鬆下來,但也許只是適應了這種精神狀態。

慢慢當地的朋友也認識多了,心裏有了陪伴。在某個寒冷又飢餓的早晨,一雙溫熱的手送上了黑咖啡和熱香餅。這樣的溫度,讓人忘記了一切恐懼。這雙溫熱的手,像會魔法似的,巴黎開始變得和煦明媚,光禿枝椏長出綠芽,夕陽很久很久才落下,摩天輪緩緩地轉了一圈又一圈。有些晚上,不再是一個人獨逛街頭,即使鐵塔立在遠處,還是閃着很耀眼的光芒,石子路上斜斜拉着一雙影子。

那是在恐懼裏最美好的時光。

上周五恐襲之後,法國向IS的大本營投彈。網上流傳一張諷刺的照片,導彈上寫着「From Paris With Love」。人類,依舊活在冤冤相報的循環裏。久違的那絲恐懼再次襲來。我後來漸漸明白,恐懼是源自無所依,對自身或別人的安危的不確定。

愛和恨,其實同樣殘忍。

巴黎於我而言,是曾經的情人。但,我已不在你身邊,只望你一切安好。

20151118poyeempcolumn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 2015/11/1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