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念真專訪

世紀.影迷﹕重新開始的生命,真的會比過去還好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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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念真在《美好2013》裏的《新年頭,老日子》,講述一個父親的中年危機,並在某年元旦那天,與妻子兒女有衝突。吳念真估計年輕人看了,會覺得很像自己的家,想叫父母一起看,說不定可以「給爸爸媽媽上個課」。

這個在元旦發生的家庭故事,只花了兩天半的時間拍攝,借來朋友的中產公寓,擺設幾乎全依原貌。吳念真只用一台攝影機,為了保持演員的情緒,在一個人演完後,馬上轉拍另一個人的反應,所以程序必須很精確。

電影有些場面,是朋友給他的,他們談到人生與工作:「他把筷子套摺成八份,一下子撕掉六個,然後又再撕掉睡覺的時間,就剩下這麼一點點。」撕掉的六個就是他花在工作的時間,莫名其妙地工作,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人生,彷彿一輩子在做「長工」,做的又不是最喜歡的事,既沒有報酬也沒有休息。然後時辰到了,有人莫名其妙地過世。

那麼,要如何抓緊餘下的時間?導演說,到了退休的年紀,這些男人都沒有深思熟慮。有人說去泰國曬太陽打哥爾夫球,有人要上山種菜,或者離家再找一個女生:「重新開始的生命,真的會比過去還好嗎?」於是,還是算了,還是回到家裏。至於電影裏的太太形象鮮明,新年頭一大早對丈夫絮絮叨叨,吸塵做家務。像吳念真假日早上醒來,就會看到一個吸塵器放在頭,整裝待發,這都是妻子的寫照。縱然妻子囉唆,但她還是會把家中大小事料理好,所以他很是感激太太。電影尾段,妻子把丈夫趕出家門,心底裏還是關心他,怕他餓怕他冷,那不再是年輕時候的輕率的愛,卻是真正的關懷。

所謂的重新生活,只是退休男人的嘮叨,很多投訴其實是一種傾訴。但男人的傾訴多數不會得到諒解,女兒以為你有外遇,太太覺得你攢有私己錢,最親近的人都懷疑你,「覺得很shocked,我好像活在共產黨的國家裏」。但藏在心裏的事情,還是要說的,「你不講出來,是疙瘩,講出來之後,反而是一種治療」。家人的關係會因此而改變嗎?又不見得,但說出來至少把疙瘩解決掉,或許日後會變成妻子兒女用來消遣你的談資。「假裝和平吧,這樣也是一種美好。」

吳念真很不喜歡「微電影」

吳念真說,「導演生氣才是無能,無能才會生氣啊,不曉得怎麼辦才會生氣」。譬如說道具沒有安排好,就換個方法,如果演員沒有做到要求,那也是導演的責任,是選角出了問題。像2011年《10+10》電影20個台灣導演的合集,吳念真的《有家小店叫永久》,演員就是「永久」的老闆娘,不管兒子勸說,執意為死去的夫丈守住小店。老闆娘雖沒演戲經驗,但導演和她熟稔,便能引導她演自己,只是怕錯過她自然流露的情緒,才用兩台機器拍攝。吳念真在比劃,要拍一個人轉過頭來流淚,導演不能只喊:「轉過頭,哭!」要嘗試跟演員講故事,演員的感覺來了,眼眶熱了,一轉過頭來,就水到渠成。這也與他的舞台劇經驗有關。

不過「微電影」這個詞,吳念真很不喜歡,「就是短片嘛,什麼叫作微電影?」就如他質疑「鄉土小說」,難道一定要寫鄉下才叫鄉土小說,寫城市的就不是?他理解的鄉土就是motherland,是一個人熟悉的地方,其實界線沒有那麼分明。正如電影拍得長,是因為要有完整的結構,「3分鐘可以講得完你幹嗎拍30分鐘啊?寫文章,300字可以寫完,你幹嗎寫到800字啊?」應該以故事來決定時間。

進入影像的世代,我們除了文字表達,還有影像表達。承載影像的媒體很多,除了戲院,還有YouTube、Youku數之不盡,吳念真覺得「戲院有戲院的,網絡有網絡的」,特效音效3D,要在戲院看才過癮,這是電影不能取代的。而網絡短片亦應符合網絡的特性,像這套《新年頭,老日子》,透過Youku在網絡發布,所以導演不會塞很多人進畫面,只用最簡單的鏡頭、場景,在劇本上下功夫來吸引觀眾。網絡給予年輕導演基礎訓練,現今攝影器材輕便,剪接軟件唾手可得,是學習影像最好的時機,成績斐然的話再拍電視劇、電影,就像台灣1980年代的新浪潮導演一樣。

現在有人來投資電影,吳念真卻道:「給年輕的啦,不要給我們這些老的,老的就自己賺錢去拍。」他語重心長說:「未來就是你們的,不是我們的。現在年輕人在社會上立足,可能比我們那一代辛苦,所以應該給他們機會,因為我們來日不多了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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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:寶兒,80後不自由撰稿人、blogger,鑽研文字、電影、飲食,文章散見於明報專欄「高樓斜巷」,部落格「手作文字」http://poyee.me。

導演沒架子

到訪問室的時候,不見吳念真導演,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朋友說,導演去洗手間了。聽說他的訪問由正午開始,先是電視拍攝,接着是我們《明報》,然後是電台的廣播,媒體接踵而至,一直到晚上。

等待的時間,不大緊張,人人都稱呼他做「最會說故事的歐吉桑」,想來不怕冷場或冷臉孔,就心寬了。幾個月前,到過傅天余導演台北的「日子咖啡」店做小採訪,那天倉卒沒見到傅導,但看過她與吳導在雜誌《日日》的咖啡對談,想不到後來竟有機會和吳導做專訪。還得謝謝世紀版和電影節的安排。

吳導演回來了,精神奕奕,端坐好。

這天我帶着他們那篇對談,翻開來,他指着照片便說故事。原來那個開揚清麗的陽台,就是他的辦公室。「如果回去告訴她我到香港,有個香港記者拿着我們的訪問來了,小余一定很開心。」導演,真的很疼後輩。傅天余以前是他的助手,她的第一齣電影《帶我去遠方》就由吳念真監製,監製給了導演無限的自由和支持。

為了拍《美好2013》裏《新年頭,老日子》元旦的那一場煙火,他讓公司的「小朋友」發揮,有的到山上拍,有的近距離拍,回來後公司儲有一大堆煙火檔案,導演只是戲笑。

還說到電影裏那對演兄妹的演員,因為拍這戲讓澳門之行泡湯了,吳導索性請他們來香港玩。年輕人七早八早帶導演去人家介紹的茶樓,導演也豪氣說,你們今晚負責找好吃的,我負責請客。

聊到後來,我不擔心自己太緊張,倒怕自己訪問得太高興笑過頭了。訪問末了,他又馬上去一趟洗手間,回來精神煥發,電台訪問很快進入狀態。這個歐吉桑對每一個媒體,都不吝嗇,都花時間準備好娓娓動人的故事。

在場的人無不說:「導演好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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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為什麼辭職?

(對,我回來了,真的回來了。)

“It’s important to try to do different things—change what I write about, and also the way I write.” — William T. Vollmann

我辭職了,很多人都很驚訝:「嘩,你咁夠膽?咁勇嘅?」

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回答。

其實,沒有那麼大件事吧。我媽很淡然說:「噓,又不是等你開飯。」

做新雜誌的freelancer,老闆問我,為什麼不在那邊做下去?我想了想,說:「不想留在comfort zone太久,想要一個新環境。」他問我:「那現在這裏坐得舒不舒服?」我說:「還不算。」

待在一個地方久了,沒錯,手腳會越來越熟練,基本功應該要這樣練回來,但同時,學習的MUV也會極速下降啊,即是說,每天學到的新東西,會越來越少。

有個和我一樣的舊同學,簡直就是我心裏的蟲,在WhatsApp閒扯說:「又不是等住開飯」「覺得又不難找工作的」我補充:「對啊,反而要找適合自己的才難。」即是說,由之前的路走過來,往後的路,要怎麼走,才能更進一步?

接着找工作當然沒問題,但一份工作接着一份,路就這樣不知不覺搭了出來,究竟有多少空間細想:這條路,是不是我最想走?

特別最近,訪問過台灣導演吳念真,看過《新年頭,老日子》這電影,我更不想在人生餘下不夠八分二的時候,再來重新想,我想做什麼。

這樣好像很不負責任,但那一點點年輕的、只此一次的自由,應該可以擁有吧。不是我浪漫,但離開一個地方,是結束,但離開一個地方,也是新開始啊。

辭職後的這段時間,很感謝所有給我新機會新嘗試的人。事實上,辭職翌日,我也沒有正式停下來,直至現在。我開始愛上這樣的工作狀態。

將來我想我會懷念這段不真正賦閒的時光。這樣的日子,一生人並不多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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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Life begins at the end of your comfort zone."—Neale Donald Walsch

大師級微電影《美好2013》

亞洲導演給香港的禮物

「沒有人性的叫作電影嗎?」吳念真導演在群訪的時候,直截了當反問記者。不論「重量級電影」抑或「微電影」,都是一道導演與觀眾的溝通橋樑。第37屆國際電影節已開鑼,優酷(Youku)發布新出品的《美好2013》,4齣微電影共100分鐘,由日本黑澤清、台灣吳念真、北京呂樂,以及香港張婉婷、羅啟銳執導,有這導演陣容,中港台媒體紛紛湧至。

4位導演在台上揮灑講述,黑澤清這次在黑暗風格以外嘗新,《美麗新灣計劃》竟涉獵浪漫愛情。吳念真的《新年頭,老日子》,最日常卻又特別好看,他還想叫孩子們推介給爸媽,學學父妻溝通方法。呂樂自言他的《一維》其實衝着三維而來,富宗教探索,黑白剪影的畫面,又何嘗不是善惡的分辨?張婉婷及羅啟銳的《深藍》,在光影聲色下,關懷單親媽媽和自閉兒童,「深藍兒童」(Indigo children)其實也是現世中的閃耀蝴蝶。

吳念真:有什麼比創作重要

去年電影節首映的《美好2012》,由中港台韓4位導演帶頭,高清電影透過優酷在網上公諸同好,顧長衛、許鞍華、蔡明亮、金泰勇4位導演的作品總點擊率,幾近2000萬,評論轉發更是數以萬計,以內地一張30元戲票計算,就是6億票房了。但網絡不像戲院,這個平台更自由,而優酷成立的青年導演導師團,更會扶掖新晉導演。「給新人環境,比創作更重要。」吳念真在台上說。到底,2013年美好不美好?不如訪問導演大師吳念真,好嗎?就請讀者繼續留意世紀版報道今屆電影節二三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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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明報世紀】[文.寶兒(電影節特約記者)]

係咁㗎啦

最近出席一些小聚會,幾個舊雨新知,談社會談工作,話題說到一半,竟不約而同嘆口氣,接一句:「係咁㗎啦!」真是金句。

其中一人聽了暴跳如雷:「唔係咁喎,明明責任不在我,但要趕死線的又是我,這樣不公平啊!」氣氛有點僵,後來有人突然提起黃子華的棟篤笑,即場在YouTube上找到《越大鑊越快樂》的其中一節。

黃子華說,有一個「永恆的定律」,當遇到不幸、不開心時,小孩子會問為什麼為什麼,而我們大人,卻早已磨練出一個萬試萬靈的應對方法——「係咁㗎啦,好出奇呀?」街上有善心人賣旗:「叔叔,買支旗啦,孤兒沒錢讀書……」子華作個囂張語氣:「買來做什麼?係咁㗎啦!」然後人家可憐兮兮再說:「叔叔,孤兒連飯也沒得吃……」他亮出招牌欠揍表情,蹙蹙眉晃晃腦說:「好出奇呀?」惹得哄堂大笑。也諷刺得利落。

這句話如鬼魅附在人身上,不止在社會在職場,連在家裏,也如影隨形。老媽時常嘮叨老爸,湯料放太多了,炸東西的時候油亂濺,一大堆瑣碎事。我有時不以為意,也會飈出一句「佢係咁㗎啦」。老媽聽了先是一怔,然後無奈道:「唉,咁又係。」作為對一個難以忍受也難以改善的現象的最合理解釋。

「係咁㗎啦」是個懶惰的咒語,話一出口,便叫人停止思考,一切變得順理成章,逆來順受。還要加上「好出奇呀?」把提出問題的人變成最有問題的人。然而如黃子華所說,若不幸降臨到自己身上,受害者變成自己,事情就不只是「出奇」那麼簡單了。

我還是不甘相信,有些事情,應該還是可以「唔係咁㗎」,很多轉變,其實是由包拗頸開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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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乾淨煮食

面對新的工作與人事,最近聽到一些奇怪的說法。

遇到一個飲食界的朋友,問她愛煮食嗎?她揮一揮水晶甲玉手,皺皺眉頭說:「很討厭。不喜歡那個過程,很污糟。」然後她笑笑,自詡愛乾淨。我聽了有點憤憤不平,卻又無從反駁。

然後和另一個最近熟絡的饞嘴朋友談起,「若想深一層,其實所謂的『污糟』,並不是真的『污糟』啊。」怎麼說呢?「比如說搓麵粉,滿手黏膩,但那分明是我們會吃進肚子裏的東西,又怎會骯髒?」

一言驚醒夢中人,是的啊,煮食的過程,其實是一個越來越乾淨的過程,直至食物乾淨得可以放進嘴裏。然而,我們都寧願把這個過程交託予人。

到街上吃,並不就等於乾淨。我們不知道原材料從何而來,也看不見煮食的步驟。好端端一碟菜送上來,香噴噴,乾淨整潔,但在你經過廚房的時候,卻見到一隻碩大的老鼠竄過。

街外的食物太濃味或太多味精,也會污染味蕾,讓我們分不清食物原始的味道。

於是很多人開始喜歡自己煮食,也包括我自己。喜歡做菜的人都知道,其實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烹調的過程,買餸、準備、開爐,而不止是純粹的味覺享受。最近有前輩問我:「知否為什麼現在的人要學焗麵包?要買麵包機?」然後我想起放在家裏一個月都不會發霉的麵包。

到底什麼是乾淨,什麼是骯髒?讓別人牽着自己的味覺走,不知怎的,就是有些可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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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

應有此報

最近消聲暱跡,進入了另一種狀態。
亡命。
每天約訪問、找資料、訪問、寫稿、編輯,竟然擠不出一點時間來寫blog。就覺得以前的固定上班時間,其實原來很好。
是的啊,離開了comfort zone,一切都不確定,有時還會心驚肉跳,迷茫慌亂。匆匆忙忙,東奔西走,有時都忙了自己在做什麼,明明只是過了一個星期而已!
但,再想啊,問自己,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?
假若有一天,你不再匆忙了,那便證明,你又進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