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年前跌斷了大腿骨的婆婆,行動不便,我們幾乎是當值似的每星期回去看她,也許因為這樣,以她九十多歲的年事,復元速度算是驚人的快。
知道她饞嘴,早陣子回去,順道買兩打熱騰騰的葡撻。她嘴裡嘮叨說不要亂花錢,但轉過頭,又問我:「是不是有得吃?」把微溫的葡撻放在她掌心,只見她抖着手急急送進嘴裏,吃得唏哩呼嚕。她上一次吃葡撻,是躺着的,只能讓我們用匙子餵。
看她扶着助行架從牀邊走到房門,顫顫巍巍,像我小時候抓着學行車走路那樣,這一刻,竟然回到二十多年前,卻是生命角色已然互換。五歲以前,我們學會走路,學會自己吃飯,有幸待到九十五歲,又得全部再學一遍。人老了,一切回到基本步。
因為受過手術麻醉藥,婆婆有時腦袋不靈光。坐在她牀沿,她沉吟一會兒問:「你婆婆呢?」我愕然,以為她老糊塗了,便告訴她:「你不就是我婆婆嗎?」「不是啊!是你婆婆……」終於猜到:「你是說嫲嫲?」「是啊,你怎麼不去看她呀?」因為抱恙的婆婆而忽略了無恙的嫲嫲,想不到婆婆的心水比我清。
臨走前,給她一點「零用錢」,雖說老人家有錢沒處使,但總算小小心意逗逗她。她接過錢老實不客氣塞進褲袋,卻又語重心長:「婆婆最開心的不是你給我錢,而是你懂得掙錢,可以照顧自己了。」
打電話回去報平安時,姨媽說替婆婆洗澡,從她褲袋裏掏到一卷錢,問是誰給的?婆婆支吾答:「是一個香港客給的。」姨媽再問:「那是誰啊?」「啊,想不起來……」
好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婆婆。其實再差的情况,都預料過,但當要真正面對生命的點點流逝時,儘管有再多心理準備,還是不容易。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