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家綠騎士女士的居所,不是一座守衛森嚴的堡壘,而是一所淨白澄明畫廊似的舒適之家。登堂入室,她家大廳一面牆上掛起一組四幅方形畫作,春夏秋冬四季色彩幻化,筆觸底下既有寫實的叢林,又揉攙了虛幻迷離,訴說時間的循環往復,貫徹她一直以來專注探討的大自然主題。她說,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會幻變,時間變遷,人世變遷,只有大自然才能佇立不變。感情如愛情親情友情,可變或不變,也可能短促如露。綠騎士在七十年代結婚,隨丈夫Jacques定居巴黎,二人並馳走過四十個年頭,牆上的繪畫影照她的感情人生,在物換星移的世代裏,是難得的長久。
雖說有騎士的頭銜,但她卻極其溫文細膩,我在巴黎的這段日子,和這位前輩在電郵通訊之間,她總是殷殷切切地關心我是否適應異地的生活。綠騎士原名陳重馨,早在十四五歲開始畫漫畫、寫作投稿《中國學生週報》,她這筆名,源自姐姐創作的一個綠騎士故事,從此她取了這個威風凜凜的名字,隨後陸續有著作《綠騎士之歌》、《啞箏之醒》等,在2012年出版《茶曲》法文詩畫集,她的畫作更在巴黎龐比度藝術中心等地參展無數,且屢獲殊榮。
綠騎士在香港大學英文系畢業,在香港擔任過翻譯及編輯等工作,兩三年後攢了點積蓄,二十五六年華,想去看世界的念頭便在心裏攢動,她渴望到巴黎習畫。於是她帶着這個彷彿跟歐洲早有淵源的筆名,直闖法國的文化心臟巴黎,在藝術世界、散文詩歌裏翱翔,也同時在愛情世界裏流灑奔馳。
一生邂逅 大玻璃窗內萌芽
她領着我走進她的睡房,一幀黑白結婚照就掛在門邊,第一次窺見她當年的容貌,我開始想像,當年纖瘦清麗的她,以及滿臉墨黑鬍子、高䠷的他的愛情故事。她如今還是會帶點羞赧說:「很多東西都不記得了。」而她還記得那年是三月天到巴黎,為着生活,做過看小孩、伴老太太、畫家俬、賣咖啡、教廣東話國語等瑣碎工作,五月考進巴黎國立美術學院,九月開課隨朋友介紹到學校附近的畫廊當秘書。「喜歡那幾壁樸雅的白色、沙色、黑色的牆,和素淡的灰地氈。大玻璃窗外,河邊一列大樹下滿是書攤子,對岸是瑰麗的聖母院。」這是她當年在散文〈人不巴黎枉少年〉裏記錄在畫廊工作的心情寫照。
在學畫的空檔,她用省下來的錢到處旅遊,在一趟從英國返法國的火車上,遇上一生的邂逅。坐在她身旁的乘客就是Jacques,她忘了是誰先開口說話,但她記得那時剛從英國的唐人街買來很多中式點心,思鄉情切吃得不亦樂乎,她想,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大概是覺得她很貪吃吧。Jacques是個內斂的人,要和人熟悉了才願意多說話,「很純品。」她說。他是建築師,他們聊到後來,發現她工作的畫廊,原來跟他負責的其中一個工地很近。他們沒有留下聯絡方法,但隔了一陣子,他便出現在畫廊,偶爾來看看畫或看看她,愛情在明媚的大玻璃窗內自然而然地滋長。
人在異地心未離
相戀的第一年夏天,他趁着一個月假期,帶她好好看一看法國,駕車載她到諾曼第(Normandy)看他的姨姨和兄弟,到法國中部探望表哥表妹,走一遍法國西南,最後遠赴匈牙利再返巴黎。第二年他們去北歐,從丹麥去挪威,在那只有長長的海灘上露營,空無一人,強風突襲,二人逃進附近的屋躲避,到處是他們的足迹與回憶。感情才培養了一兩年,她卻冒起回香港的念頭,「我不肯定是不是想以後留在巴黎,我要回香港了才能確定」,她真的狠心拋下愛情離去,在香港找到婦女雜誌的編輯工作。這相隔異地的一年,他們書信不間斷,在字裏行間決定廝守終身,他飛到香港跟她訂婚,他們回到法國,在巴黎西北邊梵高最後居住過的小鎮Auvers-sur-Oise,在傳世畫作《奧維爾教堂》(The Church at Auvers)原址裏擧行婚禮。
新婚之後,他們共同面對Jacques的父母先後離世、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出生,悲傷與歡喜交纏。她笑她丈夫是個「廿五孝」父親,對兩個女兒無微不至,總是管接管送。愛情從來不是度身訂做,總得互相為對方放棄一尺半寸,他喜歡住在郊外想養狗,但她不甘寂寞要住在城市,於是她假期陪他到野外。她平時在家裏創作,他在外工作或做義工上教堂,享有各自的空間,有自己的世界。二人走在一起,可以互相豐富生命,她跟他分享文學藝術,他告訴她天文地理哲學宗教。他會陪妻子出席她的家庭聚會,即使語言不通,英文亦很少派上用場,但若然有心與人溝通,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就可意會,有時不需語言,一起相處愉快已經足夠。四十年一路走來,是互相尊重,綠騎士說有兩個層次,在精神層面,百忍不如一恕,「恕」不是寬恕而是要明白,要以己之心度人;在生活小事上,勿囉唆,大事要執著,但小事也可以糊塗一下,不要強迫對方服從你的權力欲。這就是相敬如賓。
鑰鎖聲在門外響起,Jacques下班回來,走進來的他依舊高䠷,但髮與鬍子已白透,她仰頭稱呼他chérie(親愛的),他親一下她的嘴,摸摸她銀閃的短髮。我見證了最美麗的一刻。然後他從紙袋裏掏出一對小雞碗給她,說:「早餐時用來喝咖啡。」他們每天花最多時間在餐桌上,簡單的法式早餐,法包塗上牛油,配熱咖啡,他寧願早點起來與她享受一天裏最美好的時光。他仍舊心思滿懷,在意各種節日,注意生活上的小細節,偶爾回家送她鮮花,她嫌他說「Je t’aime(我愛你)」說得太濫,她生氣時他就說「Je t’aime」,相信任何女人聽了都會怒氣全消。就這樣每一天滋潤着,騎士走過的每一步,都綻放出愛情的花。
文 × 寶兒 http://www.facebook.com/poyee.me
圖 × 受訪者提供、寶兒
編輯 王芷倫
(2014年2月23日 明報 > 副刊 > 星期日生活)
I remember reading《中國學生週報》during and after the 1967 riot in Hong Kong. I wonder what made her decide to leave him and return back to HK for a year around that time period.
讚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