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記下,就忘了

因為寫作,所以思考;因為思考,所以寫作。跟也斯老師一席午飯,我對這感受很深。有時候,因為興之所至想寫點什麼,就去思考;又有時候,因為想到了什麼,便去寫作。大家都有同感,有些事,不記下,就忘了,沒用文字記下來,這想法就彷彿不曾存在過。所以,記下來還是好的。

談到老師大學未畢業就寫專欄,因緣為何?原來是劉以鬯請他寫的,那麼他是怎樣認識劉以鬯的呢?原來是不認識的,見也沒見過,但劉以鬯見到他在別的刊物寫過影評書評,就主動找他了。至於怎麼又寫影評書評,我就沒追問了,又不是要偵查報導。但是這樣年輕的人,會計不信他就是作者,差點不給他稿費。

老師以前也去法國文化協會學法文,為什麼呢?原來為了看法國文學,學到第二、三級了。問我,我又為什麼呢?我說我想懂多點法國電影、想看法國食譜、讀法文歌詞,現在才學了第一級一個月,但我識得「je ne sais pas(我不知道)」的意思了,可是文法還搞不清。

我們那時坐在教台下做學生的,一聽老師說一兩個字法語,就深深不憤,晦氣地想,老師如此博學,根本望塵莫及,學來不就是白費心機?這才知道,法文,也是老師寒窗苦讀得來的。我們總不能因為自己疏懶,而漠視別人的努力。在年青時,都要付出,大家是一樣的。

也許從前文化界的生存環境較容易,那時不那麼著重噱頭或銜頭吧,寫作與文字就有本身的吸引力。現在才知道有《文林》,宋淇總編,也斯和陸離等響噹噹的人物都是中流砥柱,土地很肥沃。又如當年的《明報》,金庸以小說起家,但現在能刊登小說新詩的園地已經寥寥可數了。我不想承認,或不敢說,那是因為大家都不愛看文字了,但為什麼要抹煞那些仍在靜靜看書的人呢?

林燕妮最近的文章提醒了我,報章或文章,該是讓人學懂更多,而不是純粹的享樂歡愉,她還用了最尖刻的詞來形容媚俗的文章--妓女。

「從前的人,是通才,涉獵寬廣;現在的人,是專才了,但寫的都是一樣的東西,什麼中環OL『flirt來flirt』去的,很悶。」老師如是說。

寫專欄沒有人教的,但「每次寫完都要自省,想想為什麼寫不到自己理想的」這句話一言驚醒夢中人,他說的是「自己理想」的,而不是依賴別人給你指點,自省,為自己相信的而寫,不為奉承。

最後,還有安定的勸勉:寫作不要太心急。

在不安定的日子安定下來

2012/05/23

「在不安定的日子」,初見這題,心驚肉跳,說得太準了。這些日子,對民主我們求而不得,對生活我們扳不回過去、捉不緊未來,看,拉布也被戛然終止了。

那天跟也斯老師和師母午聚,老師唏噓現在人們少讀書、少寫書評。像最近的國際藝術展,人們一窩蜂湧去,為着潮流,可是沒什麼人評論那裏的藝術,那就只成了消費。我忽然恍悟,只消費,卻沒有消化。

日子不安定,內心虛空,我們精神上的飢餓,像黑洞一樣無止盡。我們以為把血汗錢花光,把東西攢在手裏,人就會充實,就能把安全感抱滿懷。怎料,卻越發像《千與千尋》裏的那隻黑袍白臉妖,囫圇吞棗,吃得身子撐脹,卻餓得更慌。

尋求救贖,有人告訴我,她開始每天棄掉一件東西,人其實不需要負有太多。像那白臉妖,必要把佔有的欲望全吐出來,才能回復輕省。看上周《星期日生活》,教大家十五件衣服穿三十天,轉念,那也是停止消費,開始消化的實踐。

《在不安定的日子》,是也斯詩集的名字,出自其中《給苦瓜的頌詩》,寫在八八年八九年間的動盪。轉眼二十四年,如今,我們的香港,仍未能安定下來。十八首詩,法國詩人桑德琳挑來譯作法文,越過年代空間互相呼應。鬱藍色的詩集,本本人手製作,負責裝幁的藝術家,閒時釘製幾本,共二百本,記上編號。詩人分文不取。

在也斯人生不安定的日子裏,化療一個接着一個,煎熬循環,他卻嘻嘻兩聲笑,不忘囑咐我,努力寫下去,路就會澄明。

假日午後,抑壓往外跑的衝動,禁止自己再冷落囤積了的書堆。找個陰涼位置,看點書,讀點詩,穩住心神,就不用消費。抖擻精神,精神飽滿了,日子安定下來。

明報副刊專欄/時代版/高樓斜巷/(逢周三見報) 寶兒